等待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雨巷獨行,秉燭對月。我走遍了整座城市,卻再也找不到那個獨特的角落。或許只是那盞燈或那半掩的門扉,在人生之中卻像風暴裡海上的信標,似這江南春雨中雲霧朦朧處,簷下的紙燈。舊夢重溫,幼時在夏日熟睡,蟬鳴聒噪,也第一次為我定義了等待的焦慮。吊扇之下徘徊的影,是否還停留在多年前原地踟躕。這種焦慮如影隨形,如何能擺脫呢?
紀念我的第一次等待,或許也是一切不幸的開始。手術室的無影燈下,護士讓我在門口先坐著等候。手術檯上是誰?高臺之上,一個迷茫的影。望不見,只感覺平靜,右手的暗痛,倉促奔走多時後的終點。手術室。幾分鐘前在門外稱重,一小時前乘汽車到來。回憶與夢夾雜。什麼時候開始?你從一數到一百吧。那護士肯定覺得我不會,竟然用這種無聊的方式來哄騙我。到底要等多久?年幼的我真的在數數,一二三四五……不知道數了多久,忽然間沒了意識,麻醉。下一個記憶片段便是走出醫院,我或許躺在病床上被推出去,但我只記得醫院的天花板,那玻璃天窗外明媚的陽光。回家的計程車,父親的笑容,遙遠的記憶,毛毯,被石膏束縛的右手,對話,呢喃。我在哪裡?我等待了多久?那年我三歲。
後來在家旁的公交車站,那個盛夏,上小學之前,我在傍晚等待父母歸來。或許是基因編碼的本性,在黃昏來的,天昏地暗,當暮色蠶食最後一縷殘陽,當夏蟬為墜落的太陽唱起輓歌,當路燈亮起,車燈流動,我也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如同草葉被風拂過,卻難以恢復平靜,露水撒了一地,又如同臥鋪火車在午夜停止,靜悄悄的深夜裡,窗外的暴雨和風吟,下鋪的男人低聲夢語。公交車站旁是公路的起點,站後有一條河,河對岸是一眼望不盡的工廠。不知道多少車駛過,向路的盡頭極目遠眺,外婆的藍布衫在暮靄裡洇開。空氣低沉,凝固,路燈忽明忽暗。我沒有數一二三,我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這裡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只有蟬還在一遍一遍重複著那陳年老歌,每年不變的曲目。還有風吹過暗處的森林。
後來過去多少年,還有多少年,一直等待,那種感覺,或許被稱為不安,被我帶走了,從時間的起點帶走了。為什麼空間的障礙已經被科學打破,時間的鄉愁永遠難以撫慰?那麼誰來拯救我迷失在多年之前的靈魂?誰來尋回我年幼無知,落在公交車站旁的安心?
夢遊水鄉,我在橋邊等待一個人。是誰呢?來了才知道。槳聲像細雨,低聲講述江南的故事。多少年運河,多少年前煙波畫舫,文人墨客,一壺濁酒慰平生。多少年前傳來了多少年後還會傳唱的船歌。多少年前的多少年後在傳承多少年後的多少年前的回憶。時間本無經緯,記憶自繡羅衣。那麼等待也是。今天的等待,明天的等待。今天等待明天,那明天會不會等待今天?
你要等誰?水鄉夢斷,油紙傘下,蒼老的容顏,道不盡平生的悲歡,古今都作漁樵閒話,盡付笑談中。老者喟然長嘆,似要給你講述一生走南闖北的艱辛,那也是生活。你覺得你準備就緒了,你覺得你等待多年終於等到了人生的頓悟的時刻,那老者,只求你一壺酒一文錢,便把整個下午整個人生的經驗都告訴你了。轉頭一看,卻只聽得風聲雨聲,和思緒如同奔流著的不息江河,在低聲呢喃。
你還會等待,這卷青詞從千年前汴河燈影裡便開始書寫,在一千年後也不會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