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飛行

你乘火車回到故鄉。車廂裡昏暗的燈光，顫抖著拼寫出別離的感傷。窗外是多少山川歲月。傾倒的電線杆，望不到盡頭的平原，水壩，大江東去，沿著車門一直伸展向世界的盡頭。你所知道的只有這窗外的世界。多少片雪花落下，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故鄉只存在於記憶深處，只在夢中重現。你只知道夢中有村莊，有微笑，有炊煙冉冉升起。都消散在風雨之中。

他在多媒體螢幕上點開下一部電影。數十小時的睏倦從指尖生長到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惶恐在太平洋上空盤旋。為什麼不承認錯誤？為什麼匆匆下結論？什麼也不懂。他想起午夜登山，山間的雲氣，霧裡望月，日出，寒冷潮溼。手腳麻木，如浸溼在風雨裡。他還是害怕。雲間的那束暗紅色的光，在飛機窗外跳躍閃爍，令人膽寒。

你在終點站前的車站下車。小販兜售童年，你不記得是2011或是2013，火車上販賣的廉價塑膠拼圖或是動車模型。世界新生伊始，江山如畫，在那時畫卷還未展開。你以為世界燦爛光明，你相信任何人，你充滿了美好的夢想。動車還未修建，公路還未開始規劃。盤山公路，數小時的行程，炸土豆，停頓歇息，繼續上路。

他回憶為什麼要遠行。制服書寫正義，正義竟然也讓勝利者來定義，一切都由他們來定義。起初，他不相信。他在懸崖峭壁上如履平地，他不相信那些噩夢和神話。他甘願相信那些美夢和空頭支票，他默默承受，他學著眾人的模樣，在淺灘上奔跑。但他不知道生活是為了什麼，他沒有印象，只是希望向前奔跑。他認為自己有無限廣闊的天地。

你追隨祖先走向大海。那艘鉅艦未能帶走你那遠代的先輩，信仰竟成為自己的棺木。路的盡頭是一棵大樹，你不知道為何總是對之生出莫名的敬畏。你其實從未到過這裡，你從未和大山有過關聯。這大山不屬於你，你這外來者。但這是你的先祖曾紮根，曾生長的地方，曾經結束自己的一生，又曾堅守，曾被背叛。你沒有記憶，歷史的意義就是選擇遺忘，或者，被迫忘記。

他不禁戰慄，但機艙裡並不寒冷。細想從來，他什麼也沒做錯，卻要受懲罰。他不知道這正義是否是正義，他只相信自己的權利，他只相信那與生俱來的權利。無理的規則多著呢，他不理解，也沒有人解釋。或許從來都不會有人質疑。但他嚇都嚇死了。刪除一切記錄，過去，好像從未發生。他什麼都沒做錯啊。他不相信，他不理解，但很多事情都無法理解。是誰錯了？他什麼都沒做錯啊。

你說你如履薄冰，總是小心謹慎。你總是罵他不小心，但他確實沒有犯錯誤。但你也開始恍惚，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年代。揹負著五千年重擔，只能忍痛前行，捍衛長城，或者固步自封，自鳴得意，或者這二者是在說同一件事情。你不繼續說下去，讓聽者意會，你選擇沉默。

他希望變成飛鳥，不受束縛，繞過太陽，飛向太空。他希望變成大海，衝破殘陽，回到淺灘。他不懂什麼叫愛情，他沒有經驗，他只能靠幻想。愛情比太陽更高尚，因為真實，因為自由。他回到水鄉，在烏篷船裡做那些好夢。船隨著江濤規律搖晃，或許正好押韻於江南的詩行。但多少韻律都說不出他的悵然若失，他把一切夢幻寄託於那好夢，最終都成泡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他不懂，他對月抒懷，他抒不了懷。

你永遠都回不到過去。過去的決定就是既成的事實，你只能接受，但你有時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也只能接受，有的是方法讓你接受，溫水煮青蛙，直到你低下頭，教會你跪下來說話。你不信邪，你非要挑戰，你非要試著唱反調。你自認為高貴，自認為獨立於世間。你會發現你錯了，你會發現你窒息在空氣中。

天明前啟程，城外多少朝代。他很崇拜那位詩人，像那位哲人一樣，簡直就是聖人。但他不相信權威，不相信個人的能力能夠絕對凌駕於科學之上。一代一代的積壓，民族的形狀定型。他不敢相信，他不甘心，他非要試試。他太天真。在午夜，他還是會回想起那天，他已經下定決心。

你回不去了，你只能逆風向前。你被欺騙，你自我欺騙，也被別人欺騙。你好像在精神上被強姦了，被迫做自己不願意相信的事情，但你不得不做，你不得不背上沉重的行囊，隨著眾人一起朝一個方向行走。你只能接受。他什麼都沒做錯啊。

你發現他是貪生怕死之輩，只願意維持現狀。現狀是一潭死水，他竟然只想苟且偷生，完全聽憑別人擺佈。你呼喚他前行，午夜飛行，你不知道飛向哪裡。他什麼都沒做錯啊。你只能追隨祖先，祖先為你留下直覺和歷史，你只能選擇追隨感覺。

他在午夜渡過這條河流，彼岸是什麼，他不知道。冰冷的河水如藤蔓纏住他的小腿，刺痛他的神經，讓他不敢再往前。他必須渡河，而不是停下來。他沒有回頭路，他不願意再接受。他想起天明時看過的日出，驕陽似火，真理和真理之間只能有一個真理。真的是這樣嗎？或許不用毀滅，或許有更好的辦法。金閣寺不用毀滅。他是對的嗎？

你不再做夢，夢中只有惶恐。你放棄了信仰，你不再相信，你不再接受，你站起來，除去身上的灰塵。你要去哪裡啊？你還相信嗎？

你吶喊。你做了一個夢，夢裡你吶喊。你找不到家了，你好像沒有家。你在沙漠公路上獨自前行，這條路沒有盡頭。總算沒有人追趕你了，但你要去哪裡呢？你往前走和往後走似乎是同一個方向。你要去哪裡呢？

下了一夜的雪。他看不到故鄉，也看不到目的地。午夜飛行，他還未落地。下了一夜的雪嗎？

淺灘上，一輪明月，美好得讓人願意獻出生命。但這些都不值得拯救，地面上的人不值得拯救。他放棄了使命，不空談夢想，他先拯救自己。人生如夢。他第一次承認自己畏懼死亡。

你不相信夢想，你不相信陳見，你不相信權力和暴力，你不相信太陽，你不相信神話，你不相信別人，你不相信規則，你不相信故鄉，你不相信過去，你不相信飛行，你不相信雲，你不相信歷史，你不相信直覺你不相信冰塊你不相信大海你不相信微塵你不相信革命你不相信政治你不相信謊言你不相信幻覺不相信收音機不相信信標不相信城牆不相信詩人不相信江山不相信愛情不相信生活不相信文化不相信天氣。你什麼都不相信。你還相信什麼？你還相信相信嗎？

他沒必要相信什麼。他也不相信你，你只是午夜飛行的幻覺，只存在於過去，只屬於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