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孩子……”——談魯迅和《狂人日記》
“救救孩子……” 漸弱的呼喊,魯迅在狂人的絕望中收束全篇。這種無力卻格外讓人感覺似有一股刺骨之寒,或能於鐵屋中驚起更多較清醒的“不幸者”。
鐵屋中覺醒
魯迅“到N進K學堂“,研習格致、算學之類。眼界開闊了,方才醒悟中醫或許並非治人之病的良方,而還有更多像他的父親一樣得不到科學的治療的國人。於是他赴日留學,專攻醫術。某日,他觀看的日俄戰爭的影片中,同樣是中國人,“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鑑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人們歡呼。在中國,日俄的衝突而被日本人斬首示眾的中國人,中國人在旁觀,中國人在高呼”萬歲“。魯迅心中震顫,便下定決心”改變他們的精神“,”提倡文藝運動“。
這是《吶喊》自序所述。或許驅使魯迅下定如此決心的,並非如此一次觀影經歷,而是長期以來所見、所思。中國人病了,病在精神上,病得不輕。
他想尋找同志。器物救國的道路指引下,“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 最後邀集了幾人,願出雜誌《新生》,卻在出版之前各自退出。寂寞,魯迅如是形容。沒有人贊和,沒有人反對。根本沒有反響。悲哀啊,寂寞啊。魯迅面對的是一片荒原。“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
寂寞的痛苦中,魯迅在S會館抄古碑,甘願讓自己的生命暗暗地消去。這是他的麻醉,許多年,直到錢玄同來訪——此時他們正辦《新青年》,對著荒原吶喊。“你抄這些有什麼用?”“沒有什麼用。”……“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錢玄同希望魯迅為《新青年》撰稿。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希望?希望。希望!希望照亮困頓。魯迅最終答應,於是便有了此篇《狂人日記》。
在寂寞裡賓士,吶喊……
狂人的妥協
在序言中,魯迅寫道這狂人是他中學時良友之弟,患”迫害狂“之類,寫下的日記。”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如今病癒,卻赴某地候補了。
全文實在荒唐,卻讓人害怕。狂人起先覺得這趙家的狗多看他兩眼,需小心。之後又覺趙貴翁和那路上的人,似怕他,又似想害他,需提防。隨即,路上孩子、街上的女人、家裡的人、哥哥……一切的人,都被他所懷疑。他覺著全村的人似乎有要吃他的陰謀。最後卻發現自己不僅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和他們一樣——或許妹子就是被哥哥所食,或許她的肉或在飯菜裡也被全家人食用。便發出“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之問,是對這個吃人世界之外的淨土的追尋。
吃人並非是吃的盡是肉體,也可以是精神。吃人並非一定需要尖牙利齒,也可以用“仁義道德”取而代之。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狂人到底還是語無倫次。易牙和桀紂並非同時代的人,《本草綱目》並不是《本草拾遺》。但吃人的歷史沒有年代。古代,有“易子而食”,易牙可以把兒子蒸了先給齊桓公;當代,打兒子可以“咬幾口出氣”,“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佔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也都可以理所應當。“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吃,可以壯壯膽子。”從盤古開天闢地開始吃人,吃到易牙的兒子,吃到現在。“好人”可以吃“惡人”,“惡人”活該被吃。理由便是“仁義道德”。
狂人意識到了“吃人”的事實,找身邊的人,希望勸轉他們,卻被當成了“瘋子”。或許這與魯迅的寂寞之痛也是相通的。意識到自己也是食人者後,感嘆“難見真的人!”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希望便給了下一代。
“救救孩子……”
可惜,抱有如此希望,已經發現瞭如此真相,在“病癒”之後,他卻候補,聽候委用,願入朝做官。這或許又是一種妥協?發現吃人真相的異類,在吃人的社會中,如此謀求生存。
在鐵屋裡醒來,又在裝睡罷了?
希望、責任,給予下一代人。
“救救孩子……”
下一代人不應受到“吃人文化”的摧殘,應當摒棄這些錯誤的保守的所謂“仁義道德”。孩子不再吃人,社會也不再會是“吃人的社會”。“救救孩子”中蘊含“孩子救救”的祈禱。
“這人肉的筵宴現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引用魯迅《燈下漫筆》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