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 · 夏
一
六月的鳴蟬嘒嘒，微弱卻唱響夜空。
路旁的小樓上，沐心倚著陽臺的欄杆，遠眺萬里澄澈的夜空。偌大的城市。車水馬龍，光線在飛馳而過的喧鬧聲中劃過眼前的夜。她又在極目遠眺。但早就沒有什麼人讓她這樣等待了，她也不再是當年的孩童了。
沐心家在郊區，上海的郊區。遠方的鐵道線路，路旁樹叢中窸窸窣窣的夏夜之歌，沐心心裡卻是另一番景象。此時她正看著稀少的來往車輛，發著呆。她喜歡這樣，在夜晚思考。但她的確沒有思考什麼。
“那些……所以……” 她似在嘀咕著。這心中湧動的問與答不小心說了出口。
臉龐淡紅，她忽地四下望，慌亂中險些將手中的筆丟到輕盈的夏季的空氣中，墜落。好在四周沒有人。畢竟那很是尷尬呢。
綠化帶上，花叢中飄來淡淡清香。
回到起居室內，牆壁上貼著幾面鏡子。夏季新雨過後，燥熱卻仍帶溼潤的空氣早已給鏡面蒙了一層紗。不知是深夜的恍惚，還是水霧幻境，亦或者是幻覺，沐心在鏡中看見了自己的倩影，似在清澈的夢境中漂浮。奇怪，明明是夏季，南方夏日，心裡實在是一絲寒冷，太涼了。鏡中，她看見了眼角帶著一些滿溢的溫熱的溼潤。或許是水汽，或許……她莞爾一笑，或是笑情緒真是捉摸不透。
但剛才面對廣袤深空，感受大地和城市脈搏，她確是有些言語未說出口。蟬鳴替她講完了口邊的千言萬語。
橫道線，柏油路，黑白漆。入夜，染上了淡藍，彷彿被水蒙蓋一般奇妙。
交通訊號燈還在閃爍。
二
淚眼迷濛中，她又開始遠望。她看見的不是山，不是海，不是墜入大地的夕陽。她看見了虛空，夜晚。星稀疏，一顆、兩顆——那是飛機。
高處風疾。她扣上毛線衫的扣子，雙手在胸前輕撫。很是清涼。觸控耳旁，髮絲不經意間滑過那手。碧發微寒。
蟬鳴還未歇。
夜晚帶她去往十多年之前。
那時，在公路道口，夾竹桃盛開的地方，外婆帶著她等待晚歸的父母。
那時，經濟發展迅速，這樣的千年古國展露出蓬勃生機。這座國際大都市，上海，自然吸引了許多投機者，創立企業。她的父母便是這樣的人，不過，他們算是後來者。不知有沒有趕上末班車了。沐心只在政治課上偶然瞭解了這些，那些政治課也不知她是如何度過時光的。
不過她記得，每個這樣的黃昏，她都和外婆在這裡等待。那時她五歲。
悶熱的天氣，潮溼的襯衫，實在是讓人喘不過氣來。夕陽把碧空染成火的顏色，高速路邊綠樹成蔭。道口有一個公交車站，卻少有行人。這是終點站。
她不在乎來往的車輛，不在乎來往的行人。她極目遠眺，希望見到一個騎摩托車的身影。那是父親。
她若有所思，發呆的習慣或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蟬鳴窸窸窣窣，知了知了……
外婆通常不會說話，這是她的性格。沐心很少瞭解到外婆的故事，卻只是知道外婆是母親從遠在山區的老家叫來照看她的。不過那時外婆也還年輕。
“媽媽她們快回來了，很快的。”
“嗯……“
等待中，夕陽已從樹梢落入地平線，斗轉星移，繁星點點。她看著來往車輛，鳴笛聲也像水流般從她耳側淌過。天空中還是有飛機，但她沒有興趣。她看向昏暗的樹林，似乎感覺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要衝出來。那或許是外婆口中傳說的野獸，嚇唬小孩子的什麼東西。她或許從沒有信以為真。但那些恐懼是有名字的，就是她心中的不安。
陽光沉入大地，她心裡卻只是想，他們怎麼還不回來，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從小一個人成長，也不懂得與人們交流。她很是不安。
蟬鳴越來越急了，她心煩意亂。
這時微風拂面，她的髮絲飄搖。遊絲一般的悶熱依然縈繞，擔憂陰魂不散。
但遠處騎著黑色摩托的熟悉身影到來，她心中的石頭沉下來了。蟬鳴聲不息，窸窸窣窣。她的眼淚都快落下來了。
後面的事，她的記憶便不太清晰了。但那種缺乏安全感的混亂，卻被她帶走了，直到今天。
三
她往往是沉默的，她看似少年老成，內心活動卻異常豐富。她不善與人相處，卻又渴求一種她自己也說明不清的東西。她曾在回憶中搜尋，在散步時追問。沒有答案。所以她在痛苦什麼？所以她在追尋什麼？
鐵道線上，地鐵飛馳而過打斷了她的思緒。
地鐵？初中時期，沐心就每天乘地鐵上學。地鐵飛馳而過，空氣的清澈聲響，讓她倍感親切。
曾經有一陣子，沐心確實以為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一頭烏黑秀髮的少年，成績也是不錯呢。性格活潑，又有一些調皮。他那時在班上也很受歡迎吧。少年名叫晨星，是沐心的同班同學，性格卻完全相反。但不知什麼機緣巧合，兩個人相識了，相處還算是愉快。不過如今沐心也記不得什麼了，斷絕往來，只能嘆息人性虛偽咯。
不過，他們曾經每週的書店之旅，卻實在是難忘。
學校門口，桂花盛開。學校在上海的老城區，學校是一所老學校。放學時間，同學都圍在門口小賣店，談論最新的電影、小說，嬉戲打鬧。馬路上車流不斷，天空是淺粉色。
放學之後，他們會去快餐店買那幾元錢的小吃，也會去書店閒逛。書店邊是一所大學，學校裡樹林茂盛，那時也快到了櫻花盛開的季節。
那時，沐心的整個世界崩塌了。她只記得自己病了，心病了。冰冷的世界，冷漠的人潮，她只覺得人性冷淡，覺得世界陌生，覺得處處敵對。暗淡無光的眸子中，淚光常掛。但連淚光也是無力的。只有那嘆息聲中還能聽得出一些希望。
書店之行就是她生活中的光。
“我喜歡川端康成，我要做那樣的小說家。”
“嗯，他的書確實不錯。我也喜歡。”
晨星介紹自己熱愛的數目，沐心便看到了少年朝氣，有的時候還為這種感覺感動呢。
那段時間，沐心差點自殺了。那段時間，她確實死了，但她重生了。
還記得她“回來”之後，面對十一月冰冷的夜空，在南京路上輕盈的步伐，和朋友逛街探店，臉上的歡笑。
夕陽斜照，步行街上，她感覺在微風中，她要飛起來了。
草木微動，澄空微寒。
四
蟬鳴聲不歇的夏季，沐心這次有些迷茫。
她經歷了太多，比眼前馬路上來往的車輛數多多了。無數次的等待，無數次陪伴和冷落。她還在追尋什麼，她嚮往的生活是什麼？
她自己也不知道。
獨立？自由？愛？
她缺少家庭的溫暖，缺少真實的交流。對，確實是這樣。
但她又確實不缺少什麼。
蟬鳴聲窸窸窣窣。她的思忖永無休止。
她仇恨嗎？有一點。
但她早已知道，過去的世界已經在幻夢中走向消亡。
門鈴聲響。父親夜晚回家。
她好像幻聽。“抱歉，久等了。“
沒有聲音。
”回來了。“
無數次的等待，無數次的不安。
幼時曾擔心而哭泣。長大後，這一切都有了新的含義。
未來想來會不會覺得幼稚？
但在這些經歷中，她變了。
……
蟬鳴聲不息，空氣悶熱。視窗亮起昏暗的燈火。那是遠方的村莊。她睡去了，淚光比夜空澄澈。